□王山
(一)
六十年代,我家从河北省搬到长白山下浑江市一个叫作臭松沟的小山村。
在臭松沟,我认识了一位抗联战士小红军。小红军姓于,那年其实也不小了,大约40来岁,他参加抗联时只有16岁,而且生得很“少面”,天生一副娃娃脸,很招人喜欢。所以没人叫他大名,都喊他小红军。
他住村子最东边的两间小草房里。
我是从喇叭声中知道小红军于叔叔的。
春暖花开的一天早上上学的路上,快要走出沟村口时,我耳朵里飘进了呜里哇啦的喇叭声。声音很响亮,但是没声没调,零零碎碎、断断续续的,但有的时候却很熟悉,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听见过。
我问二狗子,是谁没事在吹喇叭?二狗子食指蹭了下上唇,齉着鼻子说:“是小红军在瞎吹呢!”我好生奇怪,书上写着红军都是在南方,我们这儿怎么会有红军呢?二狗子告诉我说,“小红军”姓于,当过几年抗联。当时的抗联就叫红军。我又问二狗子,他吹得不好听,瞎吹些啥呀?二狗子又蹭了下鼻子说:“一个人太孤单了吧。”
我心里就一直想看看这位小红军。
初秋的一个周日,我和几个小伙伴儿去刨川龙骨。那时供销社收的药材很多,春天收细辛、贝母、柴胡,到了初秋,开始收购川龙骨、党参和五味籽什么的。川龙骨到处都有,秧子到处乱爬,地头和山坡上都很多,但是我们却愿意上老北山去挖。因为那里川龙骨的秧子壮,下面的根也特别粗。
中午了,我们刨累了,就从山上往下滚石头玩儿。老北山很陡,山顶上有许多大石头,我们就把那些石头弄到最高处,用脚一蹬,石头便连滚带跳的朝山下滚去,发出轰轰隆隆、稀里哗啦的响声。我们正玩得高兴,只听下面有人喊:“别放了!把我的障子撞坏了!”
二狗子瞪了我一眼:“我说你们不听,怎么样,把小红军的障子撞了吧?他可是当过兵的,一会儿截住揍我们咋办?”
出乎我们的意料,于叔叔虽然把我们给截住了,但并没有打骂我们,那张圆圆的娃娃脸微笑着,招手叫大家进屋,端出一盆李子让我们吃。
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小红军于叔叔,也是第一次看见他常吹的那支喇叭。
那支喇叭已经很旧了,但黄铜的喇叭碗儿仍然很亮。我好想摸摸那黑杆黄碗的喇叭,可是没好意思吱声。
(二)
一天下午,我奓着胆子去于叔叔家了。他正盘腿坐在炕上做棉袄,一针一针缝得像模像样。我很奇怪,问他:“于叔叔,你一个大男人,还会做针线活呀?”他把针扎在黑华达尼棉袄的前襟上,笑眯眯地说:“年轻当抗联的时候,这缝缝补补都是我们自己做的。我这还是杨司令教的呢!”
我问:“杨司令是谁?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杨靖宇将军吗?”
于叔叔点点头说:“是的,当年我在抗联一路军司令部的警卫班。许多抗联首长我都认识,有的还挺熟。像魏拯民、赵尚志、王德泰,包括一些成了叛徒的,谢文东、李华堂还有罪大恶极的程斌。他们来了,我们就给他们站岗放哨,烧水做饭什么的。”
“杨司令长得啥样啊?还有那个程斌,怎么就当了叛徒呢?”我不禁问。
于叔叔长叹一声,放下了手中的针。他告诉我,杨司令是关里河南人,大好人一个,腿长个子大,能有一米九十多吧。他打仗最勇敢,讲话有水平,大家都特别服他。对战士们也好,经常教他们学文化,也教他们做针线活儿,吃住都和战士们在一起,没一点官架子。于叔叔说:“程斌这家伙当时也是个挺不错的干部,长得挺精神,能文能武,打仗也有两下子,不然杨司令咋能让他当一路军参谋长兼任一师师长呢?他叛变的原因,有的人说是为了她的老母亲,也有的说他贪生怕死!可恨的是,他不仅叛变了抗联,还带领鬼子打杨司令。这家伙真把抗联害苦了。对杨司令的一切他太熟悉了,包括哪座秘营是粮食,哪座秘营口是棉布,哪座必应营口能住多少人,抗联的活动的规律,他都一清二楚。抗联没了秘营,三九天还有个好儿吗?我就是被那些王八蛋追击的过程中,被打掉了一个拇指,情急中藏进一个树洞里才逃脱了。不过我还算挺幸运的。那时战士们都不怕死,就怕受伤,大冬天的,要吃的没吃的,要住得地方没有住的地方,又没有药治伤,伤口一冻非感染不可,大部分受伤的战士都牺牲了,就连魏拯民首长也得病去世了。”说着说着,小红军已泪流满面……我没再问其他的,悄悄退出了屋子。
(三)
于叔叔因为有伤,不能干重活,队里就让他冬天喂牛,夏天干一些轻快的活儿,不忙的时候他不上工,也没人说什么。
转过年来的夏天,于叔叔说队里不忙了,就领着我和狗剩子还有小友子一块上山去刨细辛。临走前,他告诉我们多带些干粮,走远点,好多刨点回来。
第一天晚上,于叔叔指挥着我们砍些树枝子铺在一棵老榆树下,又用几根木棍子把他随身带的一块黄色的油布支在头上。
他说怕夜里下雨。
于叔叔又领着我们捡了些干柴,弄好了一堆火,吃过了自己带的大饼子,就让我们先睡,他自己守着火堆抽烟。
深夜的森林里,常常会有一些动静,我们又是第一次“打小宿儿”,都很兴奋,听了野兽走动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,又有些害怕。于叔叔说那是动物们在找东西吃,不要怕,动物最怕火,只要有火堆,啥野兽也不敢来。
我、小友子还有狗剩子睡到半夜,都被隆隆的雷声惊醒了,睁开眼睛见于叔叔正躲在老榆树下,雨水已淋湿了他的半边身子。他却满不在乎,正眯着眼睛打盹。我赶紧让他躲进油布下面避雨。四人挤在一块,看着仍然在隆隆燃烧着的火堆,暗自庆幸多亏于叔叔带了雨布。
于叔叔说,当抗联那时,油布是每个战士必备的东西,阴天挡雨,晴天防潮。
大雨浇在树叶,发出唰唰的声音,空气有些凉,我说,“打小宿儿”真艰苦。
于叔叔摆摆手说:“这算什么,和三九天在野外过夜,这就像是住宾馆了。那个时候啊,哪有什么被褥,一件破大衣,白天晚上穿着。在雪地里露营,你们知道吗?有多遭罪呢!有时候被敌人追了一天,好歹把鬼子甩掉了,没等喘口气,我们就得用大肚子锯放倒棵直溜的大树,再用斧子从中间劈两半,一半的树皮朝上坐着不凉,另一半竖起来靠着挡风。大家吃完炒豆子或炒苞米,就抱着枪打盹,烤了前面烤后面,烤完了后面再烤前面。将士们熬过了一个冬天,一个个的脸都像鬼似的,头发长得能扎起小辫儿来,两只手烤得像鸡爪子一样,脸上都烤出了老茧,一笑那个难看啊!唉!每天都有人在梦中被冻死。”
于叔叔叹了口气,默不作声地看着火堆,似乎又回到了那艰苦的年代。
(四)
那次我们在山上过了两夜,每人刨了二十多斤细辛,往回走的时候,我还缠着于叔叔给我们讲抗联故事。
他长叹一口气说:“孩子们,抗联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,我就说说,他们的吃和穿吧。”
于叔叔说,他刚参军的时候,是抗联最活跃的时期,还能穿上统一的军装。做军装的布料基本是白花其布。战士们把山丁子树皮剥下来捣碎放进大铁里熬一下,然后把白布放进去煮,捞出来的布就是黄中有点绿的颜色了,然后再交给被服厂缝制成军装,脖子上还系上条红布条,看上去也满精神的。但这样的军装有两个缺点,一是不耐穿,战士们又常在山林中行军战斗,穿不了多久,就被刮扯得大窟窿小眼的,又没有同颜色的布缝补丁,补丁白一块黑一块得很扎眼;二是怕雨淋,常在野外战斗,不是露水湿就是大雨浇,很快军装就褪胜色了。后来,抗战斗争越来越艰苦,将士们的军装很难统一起来了,特别是到了冬季,基本是弄到啥穿啥,像农民赶大车穿的老山羊皮袄、缴获鬼子和伪军的军装,也有家做的中式棉袄棉裤。
至于吃的,鬼子没“归围子”以前,还能找乡亲们买或者借点,冬天钻进山里,还能吃上大饼子什么的,菜是没有的,一般都是吃咸豆子。后来就不行了。“围子”进不去,老百姓也出不来,那就更困难了。特别是程斌叛变以后,秘营没有了,补给一点辙没有,一天能吃上一点煮豆子或者煮苞米,就不错了。于叔叔说:“杨司令牺牲的时候,胃里只有树皮和棉花,你们说,多惨吧?”
(五)
回家的路上,我们走到一个半山坡,二狗子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个跟头,他爬起来后发现是个死人的脑瓜骨。他吓得忙跳到于叔叔身背后。
于叔叔一点也不惊慌,他伏下身子看了看说,这人是受了枪伤死的,看他的牙齿还很年轻呢!我们三个不敢动,嘴里胡乱猜,到底是什么人呢?于叔叔用镰刀把杂草割了割,又发现了几个被杂草遮挡着的尸骨。
我们三个孩子,拉着于叔叔催他快走。于叔叔摇摇头说:“我不能就这样走了。这几个人不是抗联就是胡子,胡子很少死在荒郊野外的,就算是胡子,也一定是被鬼子打死的。这样吧,你们三个去折些树棵子来,我把这些骨头捡到一起,划拉些树叶子埋上吧,上面,再盖上些青草和树枝子,几年后就看不到了。”把一切弄好后,于叔叔领着我们朝隆起的“坟包”磕了头,还小声念叨了几句,才向山下走去。
我和小友子跟在于叔叔身后,边走边叹气,于叔叔就回头鼓励我们:“孩子们,珍惜现在的好生活吧!抗联战士憋着一口气,为了把小鬼子赶出中国,有多少像你们这样大的孩子牺牲在了大山里?他们都是好样的,都是英雄,个个打起仗来,都不怕死,宁可牺牲自己,也不甘当亡国奴。那些当了逃兵或者成了叛徒的,没一个有好下场的!”
从那时起,我和小友子就暗自下决心,必须经常去帮帮于叔叔,从那样险恶的日子熬过来的人,理应受到大家的尊敬和爱戴。于叔叔也不把我俩当外人,我们一起种园子,一块踩黄烟,没事的时候也拿着他的喇叭吹。那时候才知道,于叔叔之所以吹得不好听,是因为他没了根手指头,拿不稳喇叭。
后来,我和小友子一块去参军了。再后来,听说于叔叔活了九十多岁,最后逝世在县里的养老院里。-05-:00:00:小红军和我聊抗联/enpproperty本文来源:长白山日报